“噗哈哈哈哈……”
骆行之听林离说着昨晚发生的事情,差点没笑岔气。
“哈……这种骗人法子哈哈……小学生都不会中啊哈哈哈……”
“胖胖你也不要再笑小离了。”
虽然庄亮怡自己也常用这种手段把小离耍得团团转就是了。
顺带一提,经过大约一个星期左右的休息,庄亮怡终于重返课堂了。看上去还是很瘦小、气色也不大好的阿亮姑且算是很有精神。
需要强调一下,阿亮今天穿的是依然女生制服。不过,即便是小尺码的女生校服,阿亮穿着仍然显得松松垮垮。虽然之前说过要把发型弄得不太女生气,但是用小熊发带把棕色长发束成文艺青年短尾的庄亮怡看上去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女生。
当然,性别必须、绝对是男!
庄亮怡从有些过长的衣袖口里伸出细小的手掌,安慰着失落的林离,也一边在劝阻爆笑不止的骆行之。
“咳哟……”骆行之揉了一下被发酸的腹肌,逐渐忍住笑,“你啊你啊可是……”
你这胖子就没觉得自己笑点过低了?!
“我是想到你被人骗的那样儿就想笑”,骆行之坐好,“好吧,接着说昨晚的事儿。”
“等一下。阿亮也来听?听的了吗?”
倒不是介意阿亮参与这件事情,但是阿亮应该不是一直在宿舍休养吗。
“不会不会”,阿亮摇头,啪啦啪啦地甩着两个袖子,“事情我大致都知道。我都看过了啊。”
哦,看过了啊……
慢着,看过了是……看过了什么?
“照片和视频啊?”
庄亮怡用两个袖子托住下巴,歪着头回答。
虽然阿亮这样子挺可爱的,但是林离现在最在意的是那两样疑似明星私生活曝光要素的东西是什么!?
“胖胖和阿鬼给我看的。”
阿亮从袖口里伸出一根手指。
“啊,阿亮说的是这些。”
被指住的骆行之不等林离问罪,主动从抽屉里掏出一堆物品放在林离桌上。
林离拿起其中的一摞照片。虽然照片的画面很暗很花,但是从照片的内容来看……
是昨天晚上以及前天晚上自己和叶藤依在一起时的照片!而且从杂乱街道的路灯到旧楼的四层,全程、来回都有!
这些是什么时候照的!?怎么照下来的!?拍照的人难道是青翼蝠王吗!?
“这张绿色的是?”
林离拿出其中一张颜色比较奇怪的照片。
“啊,那个是微光镜头的照片。”
“那这张颜色像彩虹一样的呢?”
“红外解析的照片。”
“这张灰白色的呢?”
“哦,热成像画面的照片。”
“视频的话在这里。”
骆行之拿起一块固态硬盘。
“这个上面是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在这张储存卡上。”
“还有这个”,骆行之打开一张A4纸,上面全是奇怪的数字和混色的图谱,“这个是用卫星地理照片标注的你们俩的行动路线”。
“以上物品,all powered by老鬼。”
果然是阿鬼那个混蛋!他人呢!?
“老鬼的话,阿亮刚才说到‘照片和视频’的时候就逃出教室了。”
“别费劲啦”,骆行之止住正准备对一根记忆棒施暴的林离,“数据全是有拷贝的,照片的话,底片什么的都在老鬼那里。”
“而且我都看过了呢!”
阿亮乐呵呵地举起袖子。
更加失落的林离随手拿起一张照片。
不对。为什么右下角有Copyright Luo&Gui的字样?
“啊啊!那个那个……”
骆行之从林离手上把所有照片抢过来藏在身后。
“是……”
阿鬼那个混蛋!都说了打水印只打他一个人的名字就行!
“好吧,我承认是我出的人力。”
“哦~那就是powered by阿鬼&胖胖了呢!”
阿亮一副“好有趣啊”的兴奋表情,在一旁像小鸡扇翅膀一样挥着衣袖看热闹。
“好啦,我保证不把这些东西外流交易,行了吧?”
这种照片,经济价值其实还不如林离的正脸照。相对而言更重要的是情报价值吧。
“话说回来,那些视频也是没有声音的。貌似是录像的人特地没有录。”
以老鬼的设备的性能,录下声音根本是小菜一碟。
她果然还是有自己的算盘。
“不敌挡我们的,就是帮助我们的(可 9:40)”吗?
骆行之想到那个主动找上自己的“交易者”。
“录像的人?谁?”
林离想把从犯也一并问出来。
“啊,那是我的人脉,属于机密”,骆行之“无可奉告”地摊了下手,“反正就是,你不亲口说的话,你和叶藤依的对话内容我们也不知道。”
“说详细点儿吧”,骆行之按住林离的肩膀,一脸诚恳,“这事儿毕竟从一开始也算是有我的份。”
“对啊,说吧说吧。”阿亮也伸出几根手指按在林离的肩膀上。
脸上装得严肃热心,但是这两人因为兴致勃勃而目光炯炯的双眼告诉了林离他们只是想看好戏!
不过,林离并不怀疑这两人能不能为自己分忧。毕竟是有交情的死党了。
还是说吧。
心情纷乱的时候,小依习惯于一个人独自发呆,或者找到心情混乱的源头直接面对、解决,摆脱混乱。
然而,这次的源头已不是她所能去涉及的了。这一次,远比自己一个人经历的痛苦让她棘手。
因为她被牵扯进了别人的痛苦。而那人,正是她痛苦的源头。
而且,他执意要死。
自己的痛苦依然存在着,而他就要死了,或者已经死了。
好混乱。
小依感到自己的心中有着一只不知道妖怪。她说不清它是何时诞生的。它可能是在那个傍晚的梦魇中诞生的,可能是在那个黑暗的楼道里诞生的,又或者,它是小依与生俱来的,生存于小依的心的深处,和她一起成长。
最可能的是,它诞生于那个纸的世界。
它有着可怕到无法记忆和目睹的外形,在庞大的身躯上生着尖锐的刺,随时会刺穿小依的心壁。
它的嘴会发出怪异的吼声。那声音不会存在于世上任何介质中。但只要发出一声,小依便会陷入不可摆脱的混乱。
不可摆脱,也就无所谓这声音是否消失、那妖怪是否存在了。还是继续发呆吧。
小依不知道这里是学校几楼的走廊。这个楼层没有教室课间课下的声响,也没有其他人,却有被楼层结构一对一等分的地面与天空。
不想回教室。那里有很多人,不管是不是自己的朋友,他们总会让小依觉得更混乱。
要继续待在这里吗?
还在犹豫着,小依的脚步却被什么驱动着动了起来。
自己,还有地方必须要去。
“哦,是这么说啊。”
已经是第二节课下课了。听林离说完,骆行之、阿亮、承诺销毁所有资料的阿鬼都思考了起来。
其中,骆行之更是皱眉皱得要出眉心印了。
事情还真是远比自己想的复杂。
“老林,要听我的建议么?”
骆行之扯着自己下巴上仅存的三两根胡须。
“说。”
“这事儿就算这么结了。你既算是对得住叶藤依,也对得住陶夭遥。”
而且还是自己把林离生拉硬拽进来的。
“说到底这也就是一琐事小事他人事。”
“怎么能这样……”
“阿亮你先别插嘴,”骆行之拦住把两个袖子比成小写“X”表示反对的阿亮,“这事儿其实也有我的不是。但是从现在这情况来看,万一实情揭开,情况乱而且恶心,顺带恶心到老林头上,阿亮你也不乐意吧?”
“但是……但是……”
林离沉默不语。阿鬼只顾把手上的设备噼噼啪啪按个不停。他们好像都没有支持庄亮怡的意思。
但是叶藤依真的很需要帮助啊。
庄亮怡知道,自己一这么说出口,骆行之就会用“你怎么知道”来反驳。但亮亮就是知道。
因为,陷入困境的无助感,庄亮怡再熟悉不过了。
“诸君,虽然在下无意参与这桩完全他人周围目光的激烈争论,但在下不得不提醒”,阿鬼仍忙于摆弄他手上那个长着屏幕和一堆按钮的设备,用小拇指推了下眼镜,“从上节课开始,叶藤依就不在教室了。”
林离一看。虽然叶藤依的座位上书本和书包都还在,但座位确实是空着的。
光顾着和仨损友瞎琢磨,忘了留意当事人了!
“要采取行动的话,请尽快。”
阿鬼用大拇指推了下眼镜。
“没准她有什么别的事儿呢”,骆行之不以为然,“在不在有什么所谓。”
“小离……”
庄亮怡双手拉住林离的袖口。
林离依然不言语。
阿亮的不坚定、骆肥的反对和阿鬼的不干涉都是由于为自己着想,林离很清楚。
可这么一来自己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决定了啊!
“让我再想想吧。”
按时响起的上课铃声给出了林离的矛盾的唯一解决方案,拖延。
“反正我的意见就是收手。她在不在你也别管,人家也未必就缺你这份力”,骆行之又拍了两下林离的肩膀,“‘仁慈的人,善待自己’(箴11:17)。”
“继续插手的话,也和陶夭遥没什么关系了,算了。”
像是看穿了林离的心思,骆行之在林离耳边小声说。
“ 先就这样,散吧散吧。”
骆行之把老鬼和阿亮支回各自的座位。
“上课!起立!”“老师好!”“坐下!”
历事老练的骆行之明白,自己可以像翻过眼前这本无聊的教科书一样不痛不痒地翻过发生在自己周边的每一件事。
”‘疑惑的人,就像海中的波浪,被风吹动’(雅 1:6)”。
他随口念着。
但骆行之明白,阿亮明白,阿鬼也明白,林离是“翻”不过去的。那对林离无异于地覆天翻。
怎么又是她?
季木铃看着坐在折椅上的叶藤依。
来的一次比一次不是时候。午休时来耽误自己的休息时间也就算了,竟然还在工作时间出现。
“又有什么事吗?”
季木铃对着电脑屏幕问话,继续给打印表格上的数据做备案,看也不看叶藤依一眼。
不知道该去哪里的小依最后来到了校医务室。
关于小依自己的痛苦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以他,那个“罪人”所选择的死亡结束了。
既然已经结束,总该有所交代。
然而这个“交代”,小依自己是接受不了的。
“你不用上课吗?”
季木铃理着手边的打印稿,想着托辞。她的办公场所内是没有给人闲坐的空间的。
叶藤依还是不说话,只是并腿坐着,不抬头。
既然她不答话,那就等自己彻底不耐烦的时候说句重一点的撵她走好了。没必要在她身上分散注意力。
“是……是上次的事情。”
叶藤依可算是说话了。
“哦,上次的事情啊。”
由于当时被坏了一整天的“咖啡心情”,季木铃记得还算清楚。
“然后怎样了?”
高中女生那点事儿还能怎样?
“然后……”
小依回想着昨天和前天发生的事情,试着将它们整理成语言。
但是真的好乱。乱得像钝刃留下的伤口,连触碰都不得。
“然后就……”
说不出来,也无话可说。
舌头和嘴巴像是打了结。小依伸手捂嘴,却感到有液体流到了手上。
来自双眼的透明液体流过小依的食指,陷进了她的指缝里。
小依把嘴捂紧了些,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这样一来就更说不了了。不管说不说,自己来这里都只会给人添乱吧。
“对不起”。
小依艰难地带着哭腔站起身。
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来这里。
“站住”。
季木铃一声责令,叶藤依停下了脚步。
红框眼镜的镜片反射着一小片光,使季木铃的目光显得尤为威严。
“回来坐下”。
季木铃满不在乎地把便携电脑推开了些,看着叶藤依从门口退回、低头坐回折椅。
改变了流向的眼泪落在了小依的腿上。
“说个只言片语不明不白就想走”,季木铃也看回电脑屏幕,扶了下眼镜继续在键盘上敲打,“你把我这儿当什么了。”
“对不起”。
小依还是在哭,用手背抹开不断流出的眼泪,不停地赔着不是。
被人说这么多次“对不起”让季木铃觉得真的很烦。等她哭完吧。
“好些了没。”
季木铃把工作做到一个进度,保存了一下档案。
“嗯。”
小依点点头。
“那好”,季木铃拿起圆珠笔指着叶藤依,伸手去文件盒里找工作日志,“不管你哭还是什么表情,抬起头来看着我。”
叶藤依被强迫着抬起了头,仰头的角度僵硬而不自然。
但要取得高效率的交流,这是必须的。
“很好。”
叶藤依的脸颊由于不停擦眼泪被揉搓得红彤彤的。漂亮的双眼间,睫毛和眼睛像是被泪水粘黏在了一起,眼神朦胧而飘忽。
真是一副楚楚可怜又让人觉得麻烦、不愿意多搭理的模样。
“继续看着我,从最初开始说,再告诉我‘然后’怎样了。”
季木铃又按了两下键盘,语气严苛。
小依努力呼吸了几下,确保自己不会再失控哭出来。
一定要尽可能完完整整地回忆,再完完整整地说出来。
“一开始,我遇到了一些……一件事情。”
“怎样的事情?”
季木铃还在摆弄电脑屏幕上的表格。她不会给叶藤依含糊不清的机会。
“很……很难过的事情”。
纵然还会感到痛苦,但那天发生的事对现在的小依而言已不再是夸张到不能提及的事情了。
并不是淡忘,而是自己慢慢已经习惯痛苦了吧。
“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所以想到了转校。”
“哦,然后呢。”
季木铃按了两下回车键,隔开两行数据。具体是什么事叶藤依不说也罢,季木铃也没兴趣知道。
“后来,我的……我的朋友来安慰了我,我就留下来了。”
小依的第一个朋友,陶夭遥。
想到那晚陶夭遥对自己说的话,叶藤依的情绪舒缓了下来,神态也放松了些。
说了跟没说一样。果然没必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还有呢?”
见叶藤依想得差不多了,季木铃敦促到。
这些总不会是全部吧。
“后来我想自己去解决这件事,有人帮了我。”
“谁?谁帮了你?”
“另一个很温柔、很好但和我不太熟的人。”
现在想起林离同学,小依眼中浮现出的还是那个高大可靠、为自己带来光明的背影。
她这样说的话,对方应该是个男生吧?轻信可是不好的哦,小姑娘。
季木铃用手掌托着头。
“接着说。”
叶藤依“哈”地吸了一口气。
“托他的福,我找到了那个人……”
小依想用“那个人”来指代。
“‘那个人’,是造成你想转学的肇事者么?”
季木铃不留余地地追问。
“是。”
“哦?”
处理问题的方式虽然奇特,却也没什么非常不合理的。
和过去的自己有那么一点儿相似,季木铃觉得。
“那他怎么样?”
季木铃来了些兴致,看着叶藤依问。
“他……”
小依终归还是不能模糊掉柴扉的容貌与言行。
“他好像……本来就挺痛苦的样子……”
柴扉一直非常痛苦。
那件事刚发生、被强迫着和他面对面的时候,小依就知道了。
或许,正是因为确信这一点,自己才会再次主动去和柴扉面对面吧。
“我和他再见面后,他好像……更痛苦了。”
一个人在那纸的屋子里挣扎逃窜的柴扉,憔悴,脆弱,仿佛全身的骨骼都是纸做的,稍一触碰就会彻底崩溃。
原本痛苦,又因犯错更加痛苦?
季木铃想起了什么人。
不会吧,怎么可能。自己和这个大户人家蜜罐里长大的女孩子有共鸣?这也太滑稽太荒唐了。
而且,就算自己和她一样,那个人和他也没什么可比性吧?
未必。
“而且他……”
小依想起了自己把那瓶东西交还给柴扉时的感觉。自己的心,当时被不知名的怪物占据着,涌动着黑暗的情绪,使自己亲手把死亡还给了柴扉。
喉咙突然像是被打上了结。小依用力逼迫自己,却挤出了眼泪,而不是话语字句。
让我死吧。他说过的。
他想死。甚至,他现在已经死了。
季木铃关上便携电脑的屏幕,长呼了口气。
叶藤依没能说出来的和有意掩盖掉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季木铃心不在焉地看着捂着脸哭泣的叶藤依。
小姑娘,你真是找对人了啊。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
眼前没有竖着一根棍子一样粗的香,自己也没有看表的习惯,但林离能感觉到。
就算是在考试中,他也从未感到过时间带来的压力。因为,会写的题目自己写掉要花多长时间,林离看一眼就知道,而不会写的题目,他才不会浪费时间强迫自己去写。
在其他事情上,林离往往也是这样。能做的,就全力以赴,高效完成;做不到的,从不勉强自己浪费光阴。
但,那些都是林离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有些事,就好比这一次(陶夭遥拜托的)叶藤依的事,能做还是不能做,他完全搞不清楚。
不去想骆肥敲的退堂鼓,林离还是会犹豫。
陶夭遥拜托林离的事情,他当然没有忘。但……那是在“叶藤依需要帮助”的前提下的。
叶藤依已经亲口说了不再需要他的帮助了,并且说了两遍。更何况,陶夭遥是叶藤依的朋友,自己干涉过多只会越俎代庖吧。
这件事真的就到此为止了吗?
还是别再多事了吧。
林离心中升起了一阵……一阵说不清的感觉。
不过,这种感觉让林离最先想起的不是在傍晚和林离边走边聊的陶夭遥,而是在黑暗中害怕着不敢独自前进的叶藤依。
想着被自己喜欢的女孩拜托的事情,却不停想起另一个女孩。
真乱。
林离连课本都懒得打开,直接去看窗外。
不知道怎的,他感觉中庭内一成不变的风景都开始变得可憎了。
还是说,变得可憎的,是自己的心境?
骆行之这时捅了下林离。
“阿亮叫我给你的。”
骆行之小声说,看着黑板递过来一本空练习簿。
林离接过去,打开练习簿翻了翻,看到了里面夹的东西。
是一张照片,一张之前林离和叶藤依在一起时的照片。照片的内容是林离正把那碗红豆汤交给叶藤依。画面上林离是正脸,叶藤依是背影。这个角度能很明显地看出两人身高的差距。
连这个场面都拍下来了吗。
林离拿起照片翻到背面。专业7寸相片纸的厂牌logo间写了一些字。
“红豆汤我也好想喝呀,嘿嘿~”
旁边还用简笔画了个很生动的小熊笑脸。
这手书……果然是阿亮。比起那张画功精练的小熊笑脸,阿亮圆滚滚得辜负甲骨文、仓颉以及历代书法家的可爱小字真得练练了。
你总不是想告诉我自己已经肚子饿了吧?
才不是!
坐在林离斜前方的庄亮怡用手指画着圈,示意他翻到后面。
林离翻了几页。
又有两三张照片。
照片有昨晚的,也有前天晚上的。内容都是叶藤依正抓着林离的后背一同走在楼道里。画面中叶藤依离镜头比较远。林离相对近些。
全是从斜正面照的吗。
画面上,楼道内的光源从侧面映照出了林离一大半的身影,而跟在他身后的叶藤依则显得尤为黯淡。
照片上自己满脸认真一心带路的样子越看越傻不拉几的,唉。
这张采光不佳带有灵异风格的照片能有什么玄机?
林离没多看就转去看相片背面的字。
“看仔细些,注意看她”。
其中一张照片的背面写着。字能看出依然是阿亮的手书。
“她”?叶藤依怎么了?
林离把几张照片反复看了几遍。
另一张背面有字的照片上,叶藤依低着头抓住了林离的后背,脸几乎都贴在了林离身上。
还有一张照片上,叶藤依更是整个人都藏在了林离的背后。
不同的照片上,叶藤依在看着不同的方向。几张照片在一起看上去就像被抽出的单张连环画。
相同的是,原来叶藤依当时和林离的距离是这么近。
原来叶藤依不只是因为害怕才踩到林离的鞋子的。
原来那家伙还是一直在害怕。
这副样子还说“不再需要帮助”。果然是假话。
林离看了那张照片背后的字。
“叶藤依唯一能依赖的人,是你啊!”
圆滚滚的字旁边,画了一张“认真”的小熊脸。
阿亮的这个结论在林离看来不仅想当然,而且未经证实确认、得来勉强。
但,正是因为不确认,自己才不能继续在这里犹豫下去。
当机立断,雷厉风行。既然没有确认,那就去问个清楚!
“骆肥”,林离把照片理齐,塞进口袋,“我得去一趟。”
“去找叶藤依?”骆行之拿教科书挡着嘴。
“嗯。”
“非去不可?”
“嗯。”
“唉”,骆行之翻了一页课本,“我就知道。”
骆行之给林离招来的事,的确是结束了。陶夭遥拜托林离的事,也算是结束了。
但是林离自己的事情结束不结束,只有林离自己说了算,骆行之说了是不算数的。
这家伙永远是这么多事。好像不管是谁的事情,不上去管管就会浑身犯痒一样。
“还说找她”,骆行之捏着太阳穴小声说,“知道上哪儿找么?”
完全不知道!
那你丫激动个啥啊!有干劲之前先做点思考好不好!?
“抱歉……”
骆行之,阿亮,阿鬼他们都太在乎林离的处境和感受了。
“我帮你问”,骆行之掏出手机藏在课本下噼里啪啦飞速按着,“问到之前你先稳住吧。”
然而林离从不在乎自己如何。
唉,要不是因为这个,自己也不会成为林离的死党吧。认了,认了。
好能哭。
季木铃靠坐在办公桌上,看着还在哭泣的叶藤依。
他人哭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好看的,但季木铃也无意阻止叶藤依哭泣。哭泣也算是人成长中很必要的一种的代谢活动。为了迎接以后几十年的哭笑不由己的人生,这会儿多哭些倒也没什么。
季木铃将桌上的抽纸递给叶藤依,走到了窗边。
接过了纸的小依,一张也不用。她想尽快停止哭泣,可越是强迫自己,眼泪越是止不住。
她也想借说话来分散注意力。但她满脑能想到的只有“对不起”。
对不起,夭夭。
对不起,林离同学。
对不起,所有关心我、想帮助我的人。
“对不起,季老师。”
小依呜咽着说了出来。
你到底要说多少遍对不起啊。
季木铃拉开了保健室朝走廊方向的窗户。早上10点多的苍白阳光立刻乘虚而入,把室内的空气照得尽是灰尘。
季老师。
又被叫“老师”了。季木铃还是不喜欢这个称呼。自己的一切,就是因为这两个带着似有似无的敬意的字才改变的。
“你对不起我什么?”
“你给了我建议,但……”叶藤依哭的更严重了,“但我什么都没做到就结束了。”
“我真的很笨、很没用、很胆小,一个人就什么都干不了。”
只会哭,只会依赖别人。
“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
季木铃抽出几张面纸,塞到叶藤依手上,看着她把眼泪擦掉。再有眼泪流出,她就再抽出纸再塞到叶藤依手上。
直到叶藤依停止了哭泣。
“‘去做就会有回报’”,季木铃把手塞进白大褂的口袋,“我可没这么说过。”
用过的纸被小依一张一张方正地折成三角形,带着濡湿的皱痕放在手边,一片也不落在地上。
季木铃看着被叶藤依放在折椅上的像是折纸一样精巧的废纸,考虑该不该跟她说、该怎么说。
说还是不说呢……
“那个人,就是那个肇事者。他……对你犯下的错,非常非常严重么?”
季木铃站在阳光形成的光柱下,抱起双臂。
从他人的成长中找过去的自己。季木铃啊季木铃,你又干异想天开的事情了。
小依仰视季木铃,然后点了点头。
既然叶藤依是肯定答复,不管她遭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还是她有着比自己还不幸的遭遇,季木铃都决定跟她说。
跟这个和曾经的自己一样体会着巨大痛苦的女孩子说吧,就当是小女人的交心好了。这也是作为叶藤依说的那些话的交换。
眼角的痣随苦笑融进了季木铃左眼眯合的曲线里。
“叶藤依。”
喊出对方名字的时候,季木铃觉得像是在对曾经的自己说话。
“我问你。你愿意去救,去帮助和你不熟悉的、伤害了你、让你痛苦的人么?”
已经是早上第三节课了。
早上的“冥男十分钟”前,小依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且小依第一节课下课后就一直没回来。
小依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帮她分担?
正式成为朋友之后,陶夭遥和小依之间的距离好像反而更远了。
像有起点到终点那么远。
陶夭遥想现在就出发去找接近了终点的小依,但她根本不知道终点的方向。
林离那边,好像也发生了什么。
这之间有什么关系吗?还是说,这是自己昨天委托的结果?要是自己没有去找林离,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问题越想越多,陶夭遥还是想不明白。自责和担忧使陶夭遥快要在座位上坐不住了。
无论是陶夭遥的焦急,还是林离那边的躁动,她都能看清个七八分。她对自己的座位所处的方位很是得意。
有些情况不太清楚,但她已经知道得够多了。比任何人都多。
但她还想知道得更多。
关于他的事情,她必须知道得比谁都多。知道得越多,她能利用的武器和道具就越多。
她用手指盘绕着自己的发卷。尖细的栗色发梢被她卷成了淬毒的长针。
在他只注视她一个人之前,先这样一步步进展就好。
她并不知道,林离是个除了目标什么都看不到的人。认准目标后,他会不做任何热身和防备措施,不顾一切地向目标冲刺。
所以,阿鬼一个“OK”手势发来短信后,林离立刻就站了起来。
“林离,你……有什么事么?”
一脸菜鸟相的小个子生物课任课老师,梅玫梅老师,傻愣愣地握着一小截粉笔问林离。
林离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想好借口。
于是他就地站着想了起来。
这个白痴!
一旁的骆行之见状,大拇指几乎掐进了自己并不高隆的经外奇穴内。
“那个……现在还在上课……哦?”
外貌俊逸非凡身材挺拔出众的逃课惯犯先是鼓着眼睛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站了起来,突然又皱起了眉。
他要干什么!?
梅玫被吓到了。
是自己的课讲得不好他又要逃课吗……不对不对,自己是老师,要维持课堂纪律啊!
这状况怎么看都是林离在恐吓缺乏威信和教学经验的年轻女老师。
“林离,你……不舒服吗?”
不行了,不行了!
“报告老师!林离他……!”骆行之抢着举起了手,“他五月病犯了!”
“舌说谎话,只存片时(箴12:19)”!主啊!原谅我吧!
然后骆行之才想到只要说“林离肚子不舒服需要去厕所”这样的借口就足以蒙混过关了。
借口烂死了!林离一个眼神瞪向骆行之。
总比你丫想都不想就乱来强!骆行之瞪回去。
“可、可是现在是三月……”
“总之……”
骆行之一站起来,教室内立刻显得暗了很多。
“林离必须出去一下,让他去吧!”
骆行之的本意是进行调解,顺便让林离尽快脱身,但从众人的眼神中他发觉自己分明是协同林离恐吓菜鸟老师的共犯。
林离啊林离,我的一世英明算是为你毁了。
“哦、哦……”
在骆行之的比照下显得更小的梅玫一副“交枪不杀”的表情,放下粉笔头和教案。
此地不宜久留。万一把洪老师吓哭事情可就闹大了。
随着林离绝尘而去,教室恢复了平静——实际上,其他人,无论是知情的人还是不知情的人、关注林离还是不关注林离的人,从头到尾都是在完全不明所以地看着,没人起哄也没人说话。
这样的反应很好理解。假如你乘坐地铁的时候,车厢内有两个人在大闹特闹,而你又不知道这两人是不是神经病,正常人的处理方式当然是置之不理。
“遮天蔽日”的骆行之一坐下,教室内就“哗”地一下亮了起来。
坐在前排的阿亮转过头冲他笑,但骆行之现在想哭都哭不出来。
一直在看着林离的另一边的她,被这突发状况惊得目瞪口呆。她从来不知道他会有那么严肃的表情。
她想到了自己昨晚给陶夭遥的建议,似乎明白了什么。
“啧”。
她不快地放开了绕在指尖上的头发。
与林离同列的陶夭遥此时却如释重负地微笑起来。虽然还是不太清楚情况,陶夭遥已不再担心了。
“真是的,明明我是小依的朋友啊。”
她隐约地意识到,此刻离小依更近的,是林离。
既然自己不能从这里奋起直追,那就站在起点为他、为小依打气吧。
谢谢了。林大侠。加油啊。
“我不明白,也不清楚。”
回想起和柴扉再次面对面时的情景,小依的心中满是被那不知名的妖怪咬噬过的狼藉。
她只知道,那种感觉和心情是不好的。
心中的妖怪一直在。但小依又不知道摆脱它之后自己的内心又会是怎样的。
叶藤依似乎没能理解季木铃的问题的意思。
“我做过那种事情哦。”
季木铃无视满脸惊讶着看过来的叶藤依,自顾自地说。
“当时的我,比现在的你……要大上几岁吧。我那时已经是教师了。”
说得好像很老一样,其实自己才不过二十多岁嘛。
“一开始,我应该和你一样吧。感觉很乱,很无助,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还不能求助任何人。”
现在,她们彼此可以确认,她有着和曾经的她相似的遭遇和相同的感受。
“季老师……”
“毕竟那个人也算是害我不浅了。”
季木铃正对着叶藤依,看着从打开的窗户漏进来的脏兮兮的阳光。
那个人的确还她不浅。他几乎毁了她的一生。
“您……很难受吗?当时……”
小依急切地问。
“当然啦,何止是难受,我恨他恨得要死”,季木铃轻声回答,“我还恨为什么会是我。我想尽了最恶毒的方法来诅咒他,想杀了他,想折磨他,让他痛苦……”
为什么是我……
这种心情和小依一模一样。
恨……原来,心中那头不知名的妖怪,它叫做“恨”吗?
季木铃面不改色,只是稍稍皱了下眉。
“让他比我还痛苦。我下定决心一定得报复他。”
季木铃扶着自己的脸,一句一句地说。小依向前倾着身子,一句一句地听。
“但我还是没那么做。我当时有个很荒诞、很天真的想法。”
她双手支着头,笑了起来,像是在说自己的罗曼史。
“我要救他。”
“很奇怪吧,我竟然会想到去救一个我不太了解的人,一个伤害了我的罪人。”
季木铃笑着问小依。
“我、我不知道……”
小依低下头。
不知道啊……她也不知道。
“我其实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
季木铃曾经也分析过,那是不是因为“斯德哥尔摩症候”,或者只是因为自己的软弱。
“但我就是觉得应该救他。”
“你、您不害怕吗?”
小依的心中,肯定也是害怕的。季木铃看得出来。
“我最初也害怕,但是很快我发现,他比我还要软弱、还要恐惧。”
季木铃的语速慢了下来。
“他,始终都比我更痛苦。这促使我更不惜一切地‘救’他。”
她回想着自己干过的种种傻事,依然很镇定。毕竟,是过来人了,心中没有那么多泪水了。
但她又不想在这种时候面无表情,所以她愈发和蔼地对小依微笑着。
看着季木铃,小依和她心中的那只妖怪几乎同时停止了呼吸。
本来,林离以为自己只是出师不利。离开教室是费了些周章,再怎么说能顺利从教室脱身便是万事大吉,目标的第一步便可告功成。
但是,现在林离认为自己几乎可以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作为七班的一名学生,他深知班主任“冥男”的一些习惯。比如他每次上课都会拖堂至少十分钟,比如他的正装是灰色的中山装,比如他每天早读时间都会去三楼抽烟……
比如,在个别“弱势”老师的课上,他会站在班级外的走廊上进行巡视一会儿,看看有谁在睡觉,又有谁在后排玩手机。
这回,本应熟知冥男习惯的林离非常不幸地又一次在冥男的巡视行动中光荣被捕。
严格来说,应该是“截获”。当时林离正想从最近的楼梯口下楼,结果就在那里碰到了上楼的冥男。而他被“截获”的地方,离七班的后门只有三四米,离楼梯口更是只有两三步的距离。
应变力一向不佳的林离没有惊慌失措,他快就弄清了状况,很镇定地站在那里,与台阶下的冥男对视。
既然不知道如何先手,那就等对方出手好了。
“林离。”
冥男果断先出手了。他伸手推了下眼镜,眉宇间杀气一动,霎时将林离的气场压制尽了。
“你……又要逃课吗?”
林离当然没有坦荡到对自己“逃课惯犯”的名分引以为荣的地步,他也知道自己是没有向对方解释“五月病会引发抑郁症和自闭症”的机会的。
真是“这啥高一尺那啥高一丈”!
不行了,没时间跟他耗了。
冥男也不等林离的沉默转为默认,一步踏上台阶的防滑条,向林离逼过来。
林离深吸一口气,自等这气随气脉走过膻中沉进丹田,又游入任督二脉!
然后,只见电光石火间!林离以气作力压紧腿脚筋骨!
转身就跑!
“你站住!”
冥男的怒喝从身后传过来。他真的要追上来吗!?
三十六计走为上!
根据阿鬼短信提供的情报,叶藤依应该在副教学楼一楼的保健室。高一7班在主教学楼的二层。因此,林离只要冲出一段距离,甩开冥男,再借由主副楼之间的过道就可以抵达目的地。
梯云纵、八步赶蝉、神行百变啊啊啊啊……
也来不及管只喊招式名有用没用,林离嘴里胡乱叫着,时奔时突,或跃或爬,舍身忘我地沿着楼梯一路往上冲!
绝对!一定要到达那里!
一定要履行对陶夭遥的诺言!一定不能辜负阿亮骆肥阿鬼他们的好意!一定要……
一定要找叶藤依问清楚!
粗重活以及各种家务林离经常做,但是奔跑之类的体育活动,林离参与的并不多。他能听到周围的空气跟在自己耳边低吼,全身的肌肉经脉和五脏六腑在很不听使唤地向不同方向跃动开去,随时都要散成一片。
可同时,他又感觉自己的心像是一个任劳的永动机械,运作得越来越猛烈,也越来越规律。
是奔向目标、抵达目的地的意念为血肉的机械注入了润滑剂。
放开一切,向着目标和终点奔跑,原来会有这么畅快、刺激、猛烈的感觉。
只是三四秒的工夫,林离便到了六层。
准确地说来,他只能到六层。因为主教学楼六层通往副楼的过廊是锁上了的。
刚逃出生天却又山穷水尽。
林离看着象征人类现代科技结晶的电子卡密钥锁,几乎老泪纵横。他知道这种东西不是来一句“你有科学我有神功”就能搞定的。
退路,只有来时的楼梯间那一条。而冥男应该正一步步从那里逼近。
不管有没有人在玻璃门前拿蜜糖水写了个“天亡林离”,林离都是在劫难逃。
林离像固定套路那样一拳砸在门上以示“不甘心”。紧锁的门不但没有回应他的心情很给面子地突然故障,反而用强化玻璃的门板警告了林离什么是力的相互作用。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林离连自刎明志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等在那里束手就擒了。
“啊。你怎么了?”
突然出现,和林离说话的,不是什么老船夫,不是什么打字员,也不是哪个低下市井长大的小混混。
被步声和呼吸声引来的少女幽雅地浅笑,看着扶门喘息不止的林离。
谁爱来谁来吧,反正林离是死定了。
林离只顾弯腰大口大口喘息补足气力,躬着身子不看对方。
“我、我被人追……”
柳眉轻轻一提。
“跟我来。”
不等林离说完,她强牵起林离的臂膀,把他带离玻璃门。
牵着林离的手修整纤细,却有很不讲理的蛮力。自顾自的步调更是把林离牵制得亦步亦趋。
流墨似的长发用白色的发箍颇为庄重地束齐在背后。发梢凉飕飕的,不时搔在林离手上。
周围并没有草木,但看着这曳动的长发,林离仿佛听到了风声。
林离沿着这长发看去,却看不到她的正脸。
从碎花格的百褶裙和折领的上衣来看,她应该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吧。
主教学楼的六层基本全是些未投用的空屋。她来到一间的门前,抬手开门。
这屋应该也只是一般规格的教室。但由于这屋内似乎拉了遮光的窗帘,林离看不到屋内的布置。
“你先进去等着,别出声。”
林离还没来得及确认这屋是作什么用的,就被强迫着胡乱“领”了进去。
门旋即也被关上了。
屋内又暗了些,只有另一边窗户上的窗帘间留了点儿缝,透了光进来。
林离勉强看清这里有些桌椅,并非空屋。
这里是存放备用桌椅的屋子?不像啊。
林离走了两步,想贴着墙站稳。
“啊!踩着了踩着了!”
昏暗中传来声音。
一股寒气顿时冲进林离脑门。
踩到什么了?
“我脚!我的脚!”
循声看去,借着光,林离看清了被自己踩到的是人是鬼。
样貌上看,对方还算是帅气,至少看着并不讨厌。他与林离年纪相当,穿着和林离相同的制服。
他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吗?
“诶?你……”
对方刚要开口,就被林离“嘘”住。
屋外有说话声。除了刚才那个女生,还有……
冥男!他果然追上来了。
隐约间,林离听到外面两人“老师好”“在忙什么”诸如此类地寒暄了几句。
林离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了牛家村。更郁闷的是在旁边和自己一起偷听的是一个爷们。
现在应该还没下课吧?能这样和冥男说话,那女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勉强继续听着。最后,林离听到她说了一句“再见”,外面就再没有说话声了。
冥男想来是走了。
“喂……”
旁边的男生这才痛不欲生地开口。
“你能挪下吗,我脚快被踩扁啦……”
“哦,抱歉抱歉。”
似乎是等冥男走下了楼梯,那女生打开了门。
“出来吧。”
就好像一旁的那个男生不存在一样,她径直走过来拉起了林离。
“你是要去副楼那边么?”
强牵着林离走出了那间屋子,她头也不回地又“领”着林离往电子门那边走。
“嗯。”
“走这边,是吧?”
她在电子门前站住,问林离。
假如从原路折回从其他楼层走的话,或许还会在途中碰到冥男。
“就走这边。”
“好。”
她拿出一块电子钥匙,按在感应器上。门锁也非常顺从的应答着打开了。
“怎么了?”
她转过身来,和林离面对面。
因为魅气的笑容而被拎起的嘴角和眼角,尖峭得像是用工笔描出的一样。
修齐的刘海下,从优美细长的眼角泄出的目光像绘彩般地流转着,拓下了林离的容貌与身形。
啊,原来是他。
林离不懂他人的目光与心思,只是急吼吼地想着自己还有事在身。
“谢谢你帮我。”
虽没救命之恩那么夸张,这也算是大恩大德了。逃出生天的林离千恩万谢得就差没说“搭救之恩没齿难忘”了。
“改天我再好好感谢你。”
来日必当重谢!
“呵呵,不客气不客气。”
她魅气地笑答,背影映嵌在背后由泥灰和红砖布成的楼层间,笑容却映照在被分离得不完整的天空里。
“你很急就快走吧。”
“哦好!”
林离不问明相貌不凡又有通道门钥匙的她是什么来头,更不去想刚才和自己躲藏在屋内的那个男生是何许人也,一头扎进门内,奔向副楼的楼梯间。
反正,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林离。
她依然泛着笑,走回那间遮紧了窗帘的屋子。
见她进门,那个等急了的男生立刻迎了上来。
“喂,怎么搞的?”
眼前的这个,长得还算说得过去,可是这不聪明的表情和庸俗的反应完全糟践了他脸上长的那点长处。
她习惯性地反手关上门,麻利地解下制服的领结放在一旁的桌上。
但到头来,自己还是乐于此道。虽然有着诸多不足,作为“器具”,他也足够了。
“那人是谁?”
她猛转过身,抓住对方衣服,用力地吻上去。
像是某种吸血的生物一样,她几乎是以吮咬的方式熟练而凶狠地把自己的舌尖塞进对方嘴里。他们的舌头在相连的口腔内不停翻动着,不时鼓起彼此的脸颊。
那个男生应付不得,被强迫着向后退,靠在了桌边。
她弯起膝盖跟着顶上去,几乎将他骑在了桌子上。
似乎是吸尽了对方的气血,她满足地解开了自己的唇,将伸直的舌头从对方嘴里抽回。
她依然很平静,略带耀武扬威地俯视着被自己骑在身下的男生。
泛起了青白色、满是不知所措的异性的表情让她很是满意。
这副模样比刚才显得识趣多了。
双手熟练地解开上衣的纽扣后,她把小指按在自己的唇上,拭开了分不清是谁的晶亮液体。
妖媚地笑着,她双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将上身的衣物揽下了一半。
“他和你一样。”
她将手轻轻搭在腰际,轻声慢语地说着。
“是个和我没什么关系的人。”
慢慢地,小依看到季老师的笑容变得勉强了。
笑容掺杂进了回忆的苦涩,让季木铃的面庞感到了酸痛。
接下来的,是最不好说出口的部分吧?
但那又怎样?
“但是,我最终还是没能救到他。可能我的无能与幼稚也是一方面原因。”
这么说可有点过分。当时自己超努力,跟拼了命一样呢。
“而且,我被他……和他做的那些事情,被别的什么人知道了。”
其后发生的一切,季木铃觉得已经没必要说了。因为她和叶藤依都是明白的。
“您失去了很多吗?”
小依踌躇着。她怕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她必须知道。
“多了去了”,季木铃一甩白大褂的袖口,“我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曾经的朋友,家人,大好的前程,本来安排好的圆满的人生……这些都灰飞烟灭了。
“说是众叛亲离、走投无路也不过分吧。”
都是因为自己的一个任性的决定。
这便是季木铃这个过来人要告知叶藤依的后果与代价。
原来,季老师承受过的痛苦要比小依现在的还要多上好多倍。而仅仅是现在“单份”的痛苦,都已经要涨破小依的胸膛了。
但是,小依看到季老师笑得更爽朗更释然了。微笑着稍稍合起的双眼中,仿佛有光芒星星点点地闪动着。
就像穿透了严冬冰层的阳光。
“那些日子里我是很难过的。”
没几年前的事情,竟然能淡薄成这样。季木铃,你可真是个薄情的人啊。
还是说,自己当时是把一天当做几十年在过,让她凭空多冷静了几百年?
或许也是因为那时哭了太多,现在才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说煽情话题的时候挤两滴泪可是很有气氛的啊。
“但是你知道吗,现在我再想想那些事,我不觉得后悔。”
真正值得后悔的,是自己牺牲了那么多,最终还是没能救到他。
季老师的逻辑小依还是不太明白,她的经历小依也无法知道得更多,但是不知怎的,小依觉得自己和季老师有了同感。
“因为我遵从了我自己的想法,我不后悔。”
“所以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假如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想想自己希望怎样,然后按照自己希望的去做就好了。”
希望的那样?自己希望是怎样?
但是,不管小依希望的是怎样,事情都已经……
“我不知道怎办好……”小依把想法直接说了出来,“都已经……结束了。”
心中的妖怪又嘶叫了起来。它应该已经将“可能性”和希望都给吃掉了吧?
“既然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那就说明这事儿对你来说还没结束,你还想做点什么。”
那只妖怪像是挨了当头一棒,不再发出声音。
是这样吗?真的还没结束吗?
小依不知道。
“可是,我那么没用……”
怕黑,怕生,怕这怕那。这么没用的自己,又能做的了什么?
“别这么说,我可是很羡慕你的哟。”
羡慕?小依不明白自己身上有哪一点值得眼前这个成熟、独立、精干的老师羡慕。
何止是羡慕,季木铃是嫉妒啊。
“当然羡慕”,季木铃坐回办公椅,看着桌上的工作日志,“至少你有可以依赖的朋友啊。”
“你说到的‘女’字旁的她和那个‘人’字旁的他,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季木铃在工作日上书写着,填好基本事项。
夭夭是朋友……林离同学也是吗?
“愿意无条件帮助你的人,就是你的朋友”,季木铃停笔,“这么说吧,我也和你聊到现在,说了这么多心里话,开导你半天了,对吧?”
虽说有些道理比较智障,小学生都应该明白。
“嗯。”
“那么,我也是你的朋友。”
诶?老师怎么也是我的朋友了?
“可、可是您是老师啊……”
“唉”。
这点道理有这么难吗。
“你的朋友一般怎么称呼你?”
称呼?夭夭的话,是喊自己“小依”来着……
“那行,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小依好了。”
“可是……”
可是小依还是接受不了啊!
有什么好可是的。
“小依”,季木铃命令着对激动得要从折椅上站起来的小依说,“坐好。”
“想想我,想想你的朋友们为什么要帮你吧”,季木铃继续低头勘正工作日志,“然后决定做什么,怎么去做。”
要不然我也白说这么多了。
自己到底要怎么做?
再次思考这个问题,小依觉得非常坦然。
心中的那只魔物还在,但它已经瘫软地倒下了。它已经无法再影响小依的心、阻碍小依前进。
自己……不希望柴扉……
我……我想他……!
“提醒一句”,季木铃低着头用圆珠笔指了下窗户,“虽然我不介意你再坐一会儿,但是有人似乎要找你哦。”
叶藤依回头看去。
林离正以介乎于半死的壁虎和中毒的苍蝇之间的姿势抓着钢条趴在打开的窗户上。
啊,看来“人”字旁的他就是这家伙啊。
林离这种名角儿,季木铃还是认得的。
“林离同学?”
“哎。”林离像是只剩下了半口气,勉强点头应话。
事实证明喊那些武功招式的名字的确是没有用的。为林离尽快到达这里做出主要贡献的到头来还是他身上的各种器官。
“出来说吧。”
林离用微弱的声音说,生怕声音高了自己的会厌松开,腹中的东西会漏出来。
哭泣过的双眼已经退肿了,自己也不那么难受了。
更重要的是,小依已经下定了决心。
“老师再见。”
小依站起来对季木铃说。
怎么还喊“老”师!
“小依”,季木铃对工作日志上写着的“叶藤依”三个字笑着说,“加油啊。”
就算是加上我的份,好好加油吧。
林离在倚在走廊的扶栏上。再不支撑一下的话,自己五脏俱裂经脉齐断应该也不是没有可能。
“林离同学……?”
他应该是来找小依的吧。
一想到林离同学这么精疲力竭可能是为了自己,小依恨不得把自己的体力分一些给他。
“嗯”。
差不多吸够了说两句话的气了。
“叶藤依,我啊……”
林离直起身,抬高声音开口说话。
“我啊!”
可是这时,林离的呼气失控了。
“呕……”
林离用力捂紧嘴, 又猛地弯腰看着地面。有那么一瞬间,林离有心肺肝什么的全都要被一股脑地吐出来的感觉。
“林离同学,你不要紧吧?手巾、手巾……”
小依慌张地在身上慌张地找着,又想伸手去扶林离。
“不要紧”。
林离气若游丝地答着。
“不要紧,一会就好……”
舒缓不适的同时,林离也在想要怎么跟叶藤依说。自己一向嘴笨,要是不好好想想准得满嘴跑火车闹笑话。
恩赐自晴朗早春天气的轻风,从两人中间经过。风稍微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却让他们慢慢理清了思绪。
刚才说到哪儿来着?“我”?“我”什么……
林离发现自己记不得要问叶藤依什么问题了。
既然记不得,那就说自己最想说的,我林某不管了!
“叶藤依”。
林离弯着腰小声说。
“你……你以为我是因为你需要帮助才帮你的?”
两天前,自己决定在那个巷口帮助叶藤依,或许是因为这个理由。
即便是叶藤依本人也无法否认,她是需要帮助的。
要是否认,那就是说谎。
“才不是!”
林离的声音没有像以前那样又突然大起来。因为他既没有体力也没有心力了。
但那之后,以及现在,就不再是了因为那个理由了。
林离直起身,脸上红绿白黄四色乱作一团,明朗的面部轮廓几乎被横流的汗水完全弭平了。
“我是因为我想帮你!我才帮你的!”
他的眼神却坚毅到让小依不敢去正视。
小依扭开了头。小依的心悸动着。和那晚林离决定送自己回去时的感觉一样。她又一次别人身上收获了如此奇怪的心情。这个人不是亲人、不是朋友,却又不是陌生人。
她没有不高兴的理由,可是还是不行。
“可是,这不可以呀”。
小依摇了摇头。
“我不能再把林离同学你牵扯进来了。”
毕竟是那种事,自己下定的决心,就得自己独自去面对。自己固然有受伤和牺牲的准备,但别人没有和自己一起受伤的理由。
尤其还是一意帮助自己的、这么好心的人。
“而且,我们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
被叶藤依说到死门了!本来以为这个不重要就没考虑,果然还是要“师出有名”吗?
自己凭什么就非得帮叶藤依呢?
林离和叶藤依不是朋友、不是兄妹、更不是恋人,非亲非故,非情非义。仅仅是“共事之谊”,连熟人都算不上。
自己说想帮忙就帮忙那是在强人所难。
说是因为带路就有了“关系”?那又显得像是刻意搭讪拉关系啊。
啊啊啊啊啊啊!别扭死了!怎么说好,到底怎么说?
等等,“师”出有名?
师……
有了。
“叶藤依,我问你。”
林离的表情严肃得不亚于赌咒发誓。事实上,他的确正准备说出誓言。
“你愿意成为我的弟子么?”
“弟子?”
小依彻底乱了。
弟子是……什么意思?
在小依的理解中,“弟子”应该是“学生”、“门徒”的意思,可是林离同学说的又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弟子和师父,这是林离的武侠脑袋所想到的和朋友、同学、熟人一般意义上的人际关系完全不同的关系。是属于他和叶藤依的最合适也最特别的“关系”。
“不用想太多,不愿意的话……”说到这里林离有些难堪地降低了声音,“你不愿意的话我也不强求就是了……”
林离的侧脸尴尬不已地慢慢浮上了红色。
“我愿意”。
叶藤依仰头看着林离,脸也一样红红的。
这个令自己仰视的、高大可靠的人,原来是自己的师父。
于是,省去了焚香沐浴叩拜之礼,也不用瞻仰师祖师宗、唾骂宗上世仇,只是通过一个口头的誓约,从这一刻起,无门无派古道热肠连个梅花桩都踩不稳唯独做家务拿得出手的鸡婆“侠客”林离,有了他的第一个弟子。
一这么想林离自己都想嘲笑自己。竟然把儿戏一样的话说的这么认真,被人笑死都该!
“好!那既然我是你的师父,我帮你忙,替你分忧解难,不是理所应当吗!”
总算是有“关系”了。
“所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麻烦我就会帮到底。这都是我该做的。懂没?”
林离故作威严地训话,尽可能说得有模有样让叶藤依接受。
“嗯!”
欣喜与羞涩在心中交织着,叶藤依点了头。
小依抚住自己的心口。她还能感到那只不知名的妖怪的存在。它已经被击倒在地。逐渐升起的暖流正在不停冲刷它的身体,把它溶解得越来越小。
它已经不会再妨碍小依前进了。
“林离同……不……”
小依突然收口,小声说。
“师父。”
糟糕!这家伙喊“师父”的样子超可爱的!
“干、干吗?”
林离对于自己一不小心收了个这么可爱的“弟子”感到非常不安。
“你能再陪我去几个地方吗?”
这个请求根本不在话下。
“没问题。”
虽然迈一步全身都会像要散架一样,但是既然是弟子的请求,就算是天涯海角,林离也是要去的。
眼看着自己的两个学生走远了,明向前从过廊的拐角走出来,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哎呀呀,这些个年轻人啊。”
他想了想,敲响了保健室的门。
“请进。”
一见进来的是明向前,季木铃赶紧合上工作日志站了起来。
“明老师?你怎么来了?”
明老师在这所学校的德高望重堪称首屈一指。甚至有学生传闻他一个人能抵得上一个学校董事会加上一个家长理事会。
而且,他也是有恩于季木铃的人。
“我为什么来不是明摆着么。”
明向前勾着腰,不苟言笑,像个老学究一样碎碎地说。
这种事情也没必要瞒着他吧?
“那您是兴师问罪来了?”
“得了吧,你忙你的。”
明向前把打开的折椅拉到窗口的阳光前,坐下。
“小季你这会儿忙吗?”
“还好吧。一会儿要去实验楼那边给高二的班准备实验室去。您坐沙发?我给您倒杯茶?”
明向前抬抬手,示意季木铃不用客气。
“我小坐下就走。”
都这一把老骨头了,为找学生穿着皮鞋上上下下两栋楼跑四五层真不是闹着玩的,唉。
小坐片刻,明向前缓了缓,悠悠地说:“年轻人的事情,我是越来越管不了了。”
“您这话说的”,季木铃按着热水壶说,“您都带过多少年轻人了。”
“他们是一直年轻,我是越来越不行了啊,唉”,明向前从季木铃手上接过热茶,放在一旁的矮桌上,“你怎么说都是客气话啊。”
“不是客气话哦”,季木铃站着说,“您是怎么想的,我是知道的,他们也迟早会知道。”
明向前抓着热茶一愣,原本尖锐陡峭的八字形髭须舒展成了一字形。
“是吗,是啊……”
日益苍老的面庞舒缓了些,表情却依然严肃。
“对了,小季啊,那俩孩子……”
说几句好话是对付不了明向前的。
还是要问叶藤依的事情吗?
“唉,算了。”
季木铃正在想该怎么替自己的学生应付,明向前却停止了追问。
“既然你有参与,我也就可以放心了”,明向前抓着茶杯站了起来,“我信得过你。”
季木铃听了有些不知所措。想要答谢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却又觉得不合适。
“你忙你的吧,茶味儿不错”,明向前打开门,“打扰了。”
“您慢走。”
明向前走后,季木铃也松了口气。
刚才还和自己的学生说这说那从容不迫的自己面对他还是会紧张。老前辈就是老前辈。
冥男这个外号真是名不虚传呢。
“你们啊……”
季木铃打开工作日志,想着叶藤依以及后来出现的林离。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工作日志是要好好多写几笔了。
“有这么个班主任,你们可有得受了。”
所谓去几个地方,其实只是两个地方。
叶藤依首先要去的,是他们去过的地方——那天晚上林离买红豆汤的那家超市。叶藤依只说是要去买些吃的东西。林离就想,她是不是要去探病什么的。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想,因为哪有人会带着生肉去探病的。
买这些东西的钱,是林离出的。现在的任何一笔支出对林离而言都不是小数目,叶藤依也不停说以后会把钱补给林离,但林离还是忍痛在心里把这个月租书用的钱从账单上划掉坚持自己掏了腰包。
因为自己是师父。
而他们其次去的,还是他们去过的地方——那栋旧楼的405室。不用说,上楼以及之前的路途中,那一袋用途不明的食材也是林离在提。叶藤依也一再问林离“要不要她来提”,但是走路都要散脚的林离还是装出步履矫健的样子,坚持走在前面。
因为自己是师父。
师父不好当啊。
话说回来,自己这哪里像是武侠中摸着白须打点满山事务的师父,分明是某名著中三个妖怪弟子的融合体啊!
跟在后面的叶藤依看着林离艰苦登楼的样子,拉也不是,推也不是。
“师父,你不要紧吧?”
不只是因为白天,应该是发觉到林离再稍微施加些外力就会完全倒地不起,这次小依没有从后面牵住林离。本来,“牵住”这个动作,对他们而言已经不需要了。
“没事……没事……”
以越来越“有事”的语气说着,林离体会着“一小步一大步”的哲理,艰苦卓绝地迈进。
腿好重,好像再走下去腿上的什么东西就会掉下来一样。
不到半斤的豆芽,一小筒的挂面,小块的生肉,小袋装的黄酱……手上提的东西和自己采购时拿的分量根本没得比,林离却觉得手上像拎了不知名的重金属一样。
对厨艺有一定自信的林离知道这些食材意味着什么,但叶藤依要去的是那个405,这袋东西的用途反而令人费解了。
时间临近中午了,她是要去那里给谁做饭吃吗?
林离还是没有问叶藤依更多的事情。因为他是“师父”,不是大家长。
四层。总算是到了。林离站在走廊上,双腿重的像是被砌进了地面。他这才明白到登的意义在于难度而不在于高度。
“你还是要去,对吧?”
林离把塑料袋交到弟子手上。
“嗯”
从保健室那里开始,林离就看到了叶藤依脸上残余的泪痕。但现在叶藤依仰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不安与恐惧了。
自己这个师父还没来得及教她什么,她已经先成长了。
“保重,加油。”
林离最后嘱托着,但叶藤依像是在犹豫着什么,并没有走的意思。
“怎么了?”
“那个……林……”
叶藤依抬起头仰视着林离,原本茫然的褐色双瞳像拭去了灰尘的宝石一样闪动着晶莹的茶色。
“师父,谢谢你!”
不仅成长了,还变可爱了,可爱得让林离不敢多看。
“没什么,这是我该做的。”
林离转身半伏在走廊的矮墙上。叶藤依从他的身后走过,走到了405的房门前。
因为自己是师父啊。
成为师父的自己,所能做的仍是把叶藤依送到这里便到此为止。
但这次,绝对和以前不同。林离下定决心,无论叶藤依从那扇旧门后再出来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哪怕她比昨晚还要悲伤和痛苦,他都不会再眼看着她离开什么都不做。
因为,现在,她是他的弟子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活着。
无数次醒来,又不停睡去,忘却口腹之欲,也不想、不做其他事,连行尸走肉都算不上吧。
如丑陋的尸体一般躺着的他坐起在了地上。
在这银白色的簇拥中,时间彷如静止。他的姿势怎样都是没有意义的。他的一切思想和行为都没有意义。
唯独口袋里的那一瓶东西还存在着,用硬硬的质感提醒他它是存在的,告诉他,它会让他的死变得绝对、客观。
这堆满纸的屋子,就是“一个死者为生者准备的坟墓”。
臆想中,损坏的棺盖被人打开了。她又出现在了门口。
站在入口的小依看到纸的世界又悄然改变了。
所有的纸堆,靠着两侧的墙壁叠加起来,像雪峰的尖顶,也像白色的古陵。像是听从某位圣者的命令让到了两边一样,在这两侧中间的地带,是谷间小路似的“平地”。
纸的世界变得宽敞、开放,似乎不再有死角与遮蔽之处。
他正坐在地上,和地上的每一张纸一样得纤弱。
他还活着。柴扉还活着。
小依确认了——的确,事情真的还没结束。
她又来到了这里。这一次,在这宽广的纸的世界里,他无路可逃。围在左右的纸堆像蚌贝一样把他夹在的中间,使他的活动范围更为狭窄。
晴朗白昼之下的纸的世界依然与外界是隔绝的。这里照不进一丝无间的阳光,唯有一道苍白的光,化成门缝的形装,从入口处折射进来,将在每一张纸上反射出萤火般的光。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蜡黄色的脸上已不再有紧张与恐慌。
柴扉不知道叶藤依究竟为什么又要来这里,他只知道她的出现和他的死有关。
结束,终于要到来了。他也不懂得如何去用凶神恶煞伪装自己,使自己的面目变得狰狞。他不想哭也不想笑,只是由内而外地感到悲伤。就像一个数清了自己罪行的囚犯。
此刻,他是这世上最懦弱的死囚,在自己生活的牢笼里等待着。
看到这样的他,小依明白了:他不是这纸的世界的主宰,也不是这纸的世界的造物神。
他是这纸的世界的奴役。
柴扉下意识地捂住了裤子左边的口袋。
那瓶东西,应该就在那里吧?
小依把手上的袋子放在了纸的地面上。她看到了昨天打翻的面条留下的痕迹。这些纸像覆盖大地的雪,掩藏起了数不清的东西。深深存在于他们脑海中的她的痛苦与他的罪恶,却是这纸的世界所无法遮掩的。
心中的妖怪不发出任何动静,小依不知道它是已经死去了,还是说,它原本就诞生于这纸的世界,又在自己的故乡陷入了长眠?
今天,在这里,小依的痛苦将会彻底画上句号,遵从小依的意志,以小依的方式。
无论她要怎样,他都会默然接受。
“去吧。”
小依在心里说。
“来吧。”
柴扉在心里说。
然后,小依先开了口。
走进那个405室大约一个小时后,叶藤依出来了。林离为此破例看了次手机时间。
从林离的位置看到的405室,房门是虚掩的。门内似乎是一片漆黑,一丝光也进不去。他看不到屋内有什么,也依然听不到室内有什么声音。
那扇破门难不成是刻有李白诗句的什么山洞的入口么?
午间的阳光在走廊里成菱形,照在林离的背上,照在小依的脸上。光很和煦,暖得让头发发出淡淡的气味。
叶藤依走近的时候,林离闻到了她身上的蒜泥和炒酱味儿。
果然是炸酱面。
双手提着只剩下食材包装的塑料袋,叶藤依在林离面前站住。
偶尔有楼内的住户经过,被少年和少女的容貌吸引着又回头多看两眼。
“解决了?”
林离抓了下被晒得仿佛要开始光合作用的头发。
也许是阳光的作用,叶藤依的脸上看不到阴影。
“嗯,结束了。”
小依点了点头,表情却依然凝固着。
像是在阳光中受热熔化一样,她的脸上逐渐流露出了炼乳般甜蜜干净的微笑。
“都解决了。”
以小依的自己的方式。
现在走出来的她,是这样笑着的。和之前两次不一样。
“那就好。”
林离从走廊的矮墙上撑起身。
这样就好。
“我们走吧。”
“嗯。”
“哗啦”一声,清脆而柔和,从准备离开的两人身后的那扇破门内传来。
在那扇门后,柴扉不断将蒙在窗户上的纸一张连带一张地撕下了大半。阳光也应邀从这窗口迈进屋内。每一张纸都带上了火一样的金色,从并非空白的纸上铅字和空白的纸的边缘开始,在这不再无限的纸的世界里静静燃烧起来。
“对于从银河的窗户里下望的人/空间就不是世界与太阳之间的空间了。”
他跪在堆起在窗边比窗棂略矮的纸堆上,捂住自己的双眼,不敢看见阳光。阳光却固执地照耀着他。
“什么声音?”
走下台阶的林离回头看了一眼,随便问。
小依不回答。
是心中的那只妖怪再也支撑不住,伏倒在地的声音吧。她想。
跟在林离的身后,小依把藏在塑料袋里的瓶子拿了出来。
长形的、棕色的瓶子,在阳光下是耀眼的赭色。瓶子下端的那个骇人的图标被小依握在了手心里。
小依看了看。瓶内的东西一滴不少。于是,她把这颜色光鲜动人的小瓶放进了口袋。
林离和叶藤依回到教室的时候,午休还没结束。来回的路程耗费了林离最后的体力,进出校门蒙混看门大叔耗费了林离最后的精力。
先被人下几两十香阮筋散,再挨个小半时辰的吸星大法,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咳嗯。”
有所准备的骆行之像是得了冥男嫡系真传,有意在林离和叶藤依一同进班的时候时候咳了一声。于是其他人没有大怪叫起哄,只是瞪眼看着。倒是阿亮不停甩着两个长袖子,很开心地“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地喊着。
林离一串“踏雪无痕”,连飘带走地回到座位,一屁股砸在椅子上。
第一次逃课累成这样。这也是逃课成性的林离最有意义的一次逃课。
值了。
“你那儿搞定了?”
一旁的骆行之问。
“搞定了。”
用要发功把课桌扒开的姿势爬着,林离艰难地比出一个“OK”手势。
“有啥感想?”
“累。”
累得林离把去声的“累”发成了轻声的“嘞”
“怪耶!”围上来的阿鬼说,“依常理所说,男女之事,当是男子精力更……”
骆行之一招把准备开始“鬼”扯的阿鬼放倒到一边。
“你是解决了,我这儿可是麻烦缠身啊,冥男满世界找你,都找我问话问了五六次了!”
“为啥?”
“还问为啥?不都是因为我生物课帮你脱身吗!”
“歇(谢)了。”
“别这么敷衍啊你丫!我坚持不交出你的手机号你就没有什么表示吗!”
苦不堪言的骆行之发怒找不到对象,只好挖苦。
“你就好了,有人谢都谢不过来的看着你。”
看着我?有吗?
林离向斜后看去。叶藤依的确正满脸仰慕和谢意的看着他。
“哇啊啊啊啊……!”
已为人“师”又疲惫不堪地林离本想从容地用手势告诉自己的弟子“不必多礼该干啥干啥去”,有人却大喊着杀了进来。
“小依!”
陶夭遥一个冲刺塞到两人的目光中间,一把抱住小依,用自己的脸不停蹭着小依的脸。
“上哪儿去了!”
蹭到小依耳边,像是怕被别人听到,陶夭遥小声说。
“担心死我了。你知道不知道!”
夭夭的确一直在为自己担心着。瞒着她虽有苦衷,但是现在事情已经都解决了,并没有牵涉到自己的好朋友。
没有告诉她,还是对的。
“谢谢你夭夭,已经都没事了。”
因这亲热姿势一向被动的小依,用自己的手从后背抓住夭夭的肩膀,在她的耳边小声说。
“啊啊!小依最厉害!最棒了!”
陶夭遥蹭得更猛烈了。
“谢谢你了!林大侠!”
她突然抱着小依转过头,对本来被人看现在却傻乎乎看着的林离说。
还没等林离开始高兴,她又突然认真了起来。
“但是假如要是敢从我这里抢走小依,就算是你!我也不会原谅的!”
有机质血肉之躯的林离仿佛瞬间变成了无机质石灰岩,“哐”地一声把头砸在桌子上,再也不想抬起来。
“喂,小离”,像是有意确认材质,庄亮怡好奇地用有小熊图案的尺子戳了戳他,“你还好吗?”
“别理他,让他睡吧。”
骆行之笑嘻嘻地劝。
“让我睡死吧。”
林离捂着头,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
林离和叶藤依一起逃课这种很适合课间闲聊的八卦话题并没有传开来,甚至还没来得及成为话题就没人再提及了。
这应该是骆行之暗中使了什么手脚,控制了信息传播吧。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林离正牺牲逃课时间抄着“事虽小,勿擅为”什么的。
回到教室后很快,冥男就找到了林离。这也是林离为数不多的一次落网。冥男的惩罚内容并不是林离想的那样和上次一样抄十遍《论语》,而是抄一百一十遍《弟子规》——骆行之的那十遍也被他包了。不过,这和冥男以前长达三小时的说教比起来已经算是一种仁慈了。
事情,其实还留下了一点余尾,当然,林离是不会知道的。陶夭遥也不知道。
这天的下午,在自己的“师父”和好友都没有留意到她的放课后的时间,小依独自一人来到了实验教室。
柴扉说过他是化学课代表,而且从这个瓶子的形状来看,应该就是这里了吧。
赶在放学后不久的时间,这时实验室应该还没关闭。现在去把东西还掉,再和训练结束的陶夭遥回家,应该还来得及。
“噔噔噔。”
银亮的金属门环撞在实验室的铁门上。
“请进。”
好熟悉的声音。是小依认识的某个人的声音。
“季老师?”
打开门后,小依确认了这声音的主人。
真的是季木铃,季老师!
“都说了不用喊我‘老师’的。”
季木铃不停将一排排实验桌上的烧瓶、烧杯和酒精灯收进手上的木提篮里。
“您不是保健老师吗?”
小依惊讶地问。
“这年头找个工作不容易。我帮忙整理实验器材、一个人兼两份工作很奇怪吗?”
季木铃打开实验桌旁五彩斑斓的大玻璃罐,将试管里残留的蓝色液体直接倒进去。
“社会人可是很辛苦的哦。”
“盐酸、盐酸,啊这个”地小声念着,季木铃又收起了一个试剂瓶。
“我可以帮您的忙吗?”
在忙碌的季木铃旁边站着,小依觉得自己很多余。
“不用,快完了。”
季木铃拿起装得满满的木提篮,放在地上,打开水龙头洗起了手,冲掉了水池里的怪味。
“这些小混蛋又乱倒了……”
她皱着眉拿抹布擦了擦手,用“这几天怎么老看到你”的表情看着小依。
“你又有什么事儿么?”
来这里不会又要说中午那事儿吧?
“我……我朋友有一瓶东西,我替他还回来。”
小依从口袋里拿出那个长形的褐色小瓶,递给季木铃。
“他说是无意间从这里拿的。”
“哦?我看看。”
季木铃接过去,眉笔描过的眉毛拉得老高。
“哦!这个啊!没错,之前的确是丢了来着。”
原来在你朋友那里啊。
季木铃明白了什么。
“可算是找着了,谢啦。真要丢了可就糟了。”
“不客气。”
季木铃隐约中想到了东西、人、事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看来还是和中午的事情有关。
“对了”,季木铃看着瓶子里的液体,晃了晃,“这瓶子里的东西,你的‘朋友’……你,打开看过没?”
恶趣味地笑着,她问小依。
“没有。”
小依可以确认,这瓶子没人打开过。瓶子里的死亡也没人有机会接触了。
因为以后也不会再打开了吧?
“是吗?真遗憾”,季木铃好像很失望地说着,拿下了瓶子的木塞。
竟然现在就、就被打开了!
“老师!你……”
小依很吃惊地指着季木铃手上开口的长形瓶子。
“有什么好怕的,你也闻闻看。”
还没来得及逃,季木铃就把瓶子塞到了小依的鼻子底下。
浓烈的杏仁香,果然是这味道!以及……这很淡的香味是……?
“是杏仁露、淀粉、还有隔夜的拿铁”,季木铃拿回药瓶,把里面的东西全倒进了旁边的大玻璃罐,“亏我花了那么大工夫。”
结果还是没人会打开么。
“为什么……是假的?”
始料未及的小依有些反应不过来地问季木铃。被突然告知的事实像一个不热不冷的奇怪玩笑。
没想到还是有人上当了。一年级的学生能认得这种二年级选修课才会学到的东西也真不简单了。
“你以为我会把那种东西拿出来给人上课用吗?”
那种只要吸入几十毫克就能致死的东西。
季木铃把空瓶洗净,撕掉了骷髅图案的透明标签,将被还原的普通空瓶放进了提篮内的试管中间。
看着那个被洗净了的褐色小瓶,小依觉得似乎自己之前看着这瓶子、想着这瓶子时的心情、自己的种种所作所为,都成为了笑话。
但,就算是笑话,现在的小依想做的,却是微笑。
“原来是这样啊……”
季木铃知道叶藤依会笑,并不是因为分享到了自己偷梁换柱未能得逞的小诡计。
“没什么别的事儿了吧?”
“嗯,没了。老师再见。”
都说了不要再喊我老师了!
“对了,小依。”
在小依走出被收拾得空荡荡的实验教室前,季木铃叫住了她。
她还是想过问一下“年轻人的事情”。
“你的那件事,解决了吧?”
“解决了。”
被季木铃亲手处理过的那个小瓶,已经被混在众多玻璃器皿中,难以分辨出来。
这么快就解决了啊。
“你跟他说了什么……我是说,你是怎么解决的?”
尽量不触及对方的敏感神经,季木铃站在讲台后问。要是问着问着她再哭起来可就头疼了。
然而,叶藤依远比她想的从容。
小依想起了自己的劝导、约定,自己说的话,他说的话……
“我告诉他,我想让他活下去。”
不加掩饰地微笑着,小依不加掩饰地回答。
“哦?”
竟然还可以这么说啊。这就是她的“解决方式”么。
“倒是比当年的自己直白很多啊。”
等小依离开后,季木铃想着刚刚叶藤依微笑着说的话。
年轻人的事情,她也开始有些不懂了。 说着这“年轻人的事情”几个字,她仿佛有了和明向前一样的感觉。
也罢,“年轻人的事情”,这样就好。遗失的另一瓶东西的去向,也不必深究了吧。
走出实验楼,小依看到夭夭正站在校门口向她招手。
小依也挥手,加快脚步地走着。
在这夕阳之下,小依仍然没能知道幸福到底是怎样的、幸福意味着什么。
但是小依相信,心中没有了那不知名的野兽、身边有了朋友和“师父”的现在,她正离幸福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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